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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李元昊的痛苦——範相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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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閱歷史,範夫子來到延州之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連續向東京求援。他不懂軍事,但是他會計算,鄜延路有多大,延州府有多寬,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兵,這些數字都是明擺著的,他實在是害怕,心裏沒底。尤其是李元昊突然開戰,直接選了他做對手。

勝負面前,人人露出真相。李元昊方面,開始對宋軍重新估算,在範雍的心裏,敵方的威脅程度也在迅速縮水。事實證明他想得沒錯,轉過年來,宋寶元三年,公元1040年初,延州城附近發生的一系列事件,都讓他的感覺越來越好。

先是官方,西夏突然間又派來了使者。該使者名叫賀真,卑躬屈膝誠惶誠恐地走進了延州城,再沒有進東京送國書時的囂張。他帶來了李元昊的痛苦——範相公,您行行好,替我向東京帶個話吧。我被打得很疼,知道錯了,咱們還像以前那樣生活,我……我想覆合。

嗯,範雍聽得很仔細,再用他幾十年來鉆研大漢夫子經典所得出的至理經驗來印證思考,覺得這事兒非常靠譜。我們是天朝,小邦蠻夷一時叛亂,痛打一頓他們自然會清醒。醒過來了就還是好同志,本著寬宏大量、教育為主的原則,應該給李元昊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。

於是勝利者的仁慈出現,範雍重賞西夏使者,要他回去告訴李元昊,覆合是有希望的,現在你要做的就是繼續表現出投降的誠意。接著範雍的仁慈無限量擴大,連死了的西夏人都得到了實惠。

範雍下令,多做些加厚的棺材,外加征集手指頭超級有勁,而且不會嘔吐的裁縫。前些時間抓到的那些西夏俘虜都被砍腦袋了,真遺憾,現在再給縫回去,讓他們有棺材睡,再加上官方致哀,這樣大家總該滿足了吧?

效果達到,李元昊本人怎樣不知道,好多的西夏人都逃過邊境,向宋朝投降,強烈要求安居樂業,再也不回去了。至於定居地點嘛,延州城是不敢奢望的,但實在想離既威武又慈祥、又兇狠還善良的範夫子近一些,所以都選在金明寨。

宋朝鄜延路軍事第一重地金明寨!

說一下金明寨和它的守將李士彬。按說西夏人選擇他是有道理的,他本身也是黨項人,讓西夏方面很有歸屬感。但他對宋朝的忠誠,從他父親李繼周開始就無可懷疑。尤其是宋、夏交惡以來,他讓李元昊本人都郁悶了好多次。

同是黨項人,回來成不成?李元昊派人帶著大筆金錢去到金明寨溝通感情,結果被李士彬一刀砍斷,錢卻都留下了。李元昊想了想,好,誘降計不成功。

接下來再派人帶了更多的錢,外加西夏官方的制式服裝上路,再去金明寨,卻在路上故意把東西都丟了。丟的地點很講究,正是當時鄜延路副都布署夏隨的防區,是李士彬的頂頭上司。怎樣,除了錢還有官,李士彬馬上就要叛變了!

可夏隨就是不信,老李是什麽人我清楚,另外還有一點,金明寨的實力就註定了它的價格。錢,無論多少錢都別想打動它的主官將領。

金明寨,擁有10萬將士,名義上它的主將只是六宅使、化州刺史、金明系都監,但以實力論,已經是鄜延路最強的堡壘。李士彬本人號稱“鐵壁相公”,不僅是延州城前沿的銅墻鐵壁,而且是相公。這是個怎樣的稱呼,參照一下在皇宮裏辦公的各位政事堂大佬。

比如,寇相公、丁相公、呂相公、未來的王相公、司馬相公等等等等。那是宋朝臣員的頂級稱呼,不是誰都可以叫的。

金明寨之所以稱為“鐵壁”,最重要的一點就在於“純”。李士彬父子兩代世守金明,手底下的兵都成了真正的嫡系,是名副其實的李家軍。

現在突然有一大批西夏人來投降,還要住進去,這是什麽概念?李士彬連想都沒想,就拒絕。他的辦法是來了很歡迎,但別想進我家。把所有投降的人都遷進內陸去,再分散安置,化整為零,這樣無論裏面夾雜著什麽人物,都會像一瓶花椒面撒進太湖裏,連點影子都看不見。

可是有個問題他的權限解決不了,那就是來的西夏人實在太多了,這麽多的正處於戰爭狀態下的異族人一下子遷進內地,而且還由他這個黨項種的邊防將領簽證,這不是膽子的事,這是找死的事。

於是他按照官方程序辦事,把處理權上交給了鄜延路最高軍政長官——範雍。範夫子這時的心情正好得不得了,李元昊投降了,西夏人叛逃了,局面豁然開朗,李士彬你的魄力實在是太低下,這是好事,無論來了多少,都照單全收。

就安插在你的金明寨裏,金明寨不是一共有36個分寨嗎?每個寨子裏都分散一點,這樣不也和分散在內地一樣嗎?而且還省下了路費,又增強了金明寨的實力!

典型的文官豬頭癥發作,外行人非得要領導內行人。但讓人驚掉下巴的是,李士彬居然同意了……實在無話可說,但應該能找到原因。不是說豬頭癥會傳染,李士彬被同化了,或者被文官壓制不得不執行,而是他太自信。

鐵壁相公父子兩代積累下的自信讓他根本就瞧不起李元昊,尤其是宋、夏戰爭爆發前後,黨項人早就在金明寨附近出沒過,李士彬揮刀縱馬沖出去,基本上只能看見黨項騎兵的背影,那些人邊跑邊叫——鐵壁相公來了,兄弟,你的膽在哪兒?

回答得整齊劃一,掉地上了!(聞鐵壁相公名,莫不膽墜於地)

這樣的事發生得多了,再加李元昊近期像山賊流寇一樣的戰鬥成績,讓李士彬非常地鄙視自己。還需要小心嗎?魄力低下,看來範大人說對了。

如範大人所願,更如李元昊所願,大批的西夏人被分散安置到金明寨的各處要害。時光流逝,很快新年到了,正月裏的金明寨和整個大宋一起歡慶。在這樣的日子裏,李士彬並沒有放松,他的軍隊很嚴整,他本人更是在各個分寨裏巡行。這一天,他就帶著兒子李懷寶到了黃堆寨,平安無事,一切正常。

當天,他就住在了這裏。

事情發生在第二天的淩晨時分,李士彬被一陣警報聲驚醒,史書沒有記載他是不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來襲的人是誰,他直覺一樣地喊著備馬,馬來了,有馬他才能巡視,才能出戰。但要命的是騎出去才知道,那是一匹跑不動的劣馬!

將軍在自己的營地裏被屬下出賣,他跑不動,指揮不靈,結果被敵軍活捉。直到這時,他才發現對手是誰。那居然是西夏皇帝李元昊本人!實話實說,這一仗他敗得太脆、太冤,但也一點都不冤。說他冤,是說坐擁10萬精兵居然沒能真正接戰就一敗塗地,而造成這樣的後果,真正的責任人並不是他。

是那位既尊且貴的範老夫子。

說他不冤,是說他身為邊將,世代征戰,範雍不懂的你也不懂?生死成敗關頭,你為什麽不反對?是過分自信,還是真的糊塗,出錯的原因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結果。固若金湯的金明寨裏遍布奸細,是從內部被瓦解的。

還有從實戰的角度來說,這一次李元昊率軍突襲,是從邊境的土門進入,金明寨離土門至少有近300公裏的距離,那決不是一夜之間就能趕到的。

金明寨這樣有主有次、攻防一體的連珠寨,連起碼的遠程預警都做不到嗎?

說什麽都晚了,當天李士彬父子曾經浴血奮戰過,李懷寶當場戰死。而李士彬在被捉之前,做了一件對整個戰局、對整個鄜延路安危都至關重大的事。他派一個心腹部下帶著自己的母親和妻子馬上逃往延州城,一來逃命,二來要向範雍報告軍情。

西夏人打進來了,金明寨已經被攻破!

不愧是沙場老將,臨危不亂,把公私兩方面的事都處理得妥帖及時。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,這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錯誤,其慘痛的後果,要比金明寨的覆滅還要嚴重。

他的母親、妻子像奇跡一樣在千軍萬馬的混亂中逃脫,一路奔馳200多裏路,逃進了延州城。讓範雍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戰況的危急程度。

這在軍事角度來說極其重要,可以說李士彬雖有過錯,但已經盡了最後一份心力。可問題是要看把消息發給了誰。如果是當年的柴榮、趙匡胤,或者趙光義也成,他們的反應一定是毫不慌亂、以我為主,再怎樣危急也不能自亂陣腳。

前方的屏障塌了,是要補救,但要有個方式方法。可範雍的反應是先不信,這是不可能的,李元昊馬上就要向我投降,重新做大宋的臣子,怎麽會出爾反爾?緊接著西夏騎兵的先頭部隊出現在延州城下,範雍立即就嚇哭了。

須發皆白,滿身滿臉的聖人氣質的範夫子抱著屬下放聲大哭,他沒法不緊張,計算天賦再次發作,此時號稱鄜延路帥府的延州城裏只有一員守將,名叫盧守勤,士兵的數字超震撼,只有幾百人!多簡單,前方擁兵10萬的金明寨都擋不住的敵人,這樣一座空城,註定了只有等死。

好半天,眼淚終於緩解了緊張,範雍開始行使權力和職責。他下令鄜延路內所有能夠調動、來得及增援的部隊立即向延州城集結,不管他們在哪兒,正在幹什麽,立即來救我!

奇跡一樣,他的命令從延州城裏發了出去,傳令兵跨越了幾百公裏的距離,送到了邊境線,也就是李元昊此次入侵時的進境口——土門一帶。在那裏把增援的命令交給了鄜延、環慶副都部署劉平,以及鄜延副都布署石元孫。

這兩位軍區副總司令級的將軍已經率部殺到了土門,為的是堵截李元昊,但非常可惜,消息得到的晚了些,李元昊早就沖進鄜延路的腹地了。

接到命令,救兵如救火,劉平立即帶兵往回趕。查一下史書,可以看出這時劉平、石元孫所部人馬的狀態是怎樣的。

劉平的駐地是慶州,先前是行軍4天,才趕到的保安軍,在這裏和石元孫匯合,兩軍合並殺向土門。這時再往回趕,出現的問題就有三個:

勞累程度。這時是西北的寒冬正月天,冰天凍土,寒風刺骨,他們的兵種裏還有步兵。行軍4天之後再往回趕,這時他們的戰鬥力要打多少折扣?

人馬數量。這是極其詭異的一點,在各種各樣的古代、現代的文獻書籍,有的提到了劉平、石元孫所部的兵力數字,那是讓人頭皮發炸的抓狂感覺——居然只有不到1萬人!大宋朝號稱百萬禁軍,為什麽兩位軍區副總司令出戰,居然只有不到一萬人馬,而且還是步、騎混雜?!這在歷代史書中都沒有交代原因!

這一點才是最最重要的。劉平、石元孫兩位將軍,你們想過沒有,李元昊攻破金明寨,前鋒直抵延州城,他的勢力範圍,尤其是游牧民族的騎兵活動範圍有多大?從延州到土門其間有多遠,範雍的傳令兵得有多神勇,才能飛越種種難關,把增援命令交到你們手上?

都沒有答案,史書中沒有交代,後世人不能憑空猜想,所能確定的只有他們的行動。面對種種困難,劉平激勵部下——“義士赴人之急,蹈湯火猶平地,況國事乎!”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趕到延州去,救我們的首腦,去殲滅李元昊。

之後不分晝夜,全力行軍,到萬安鎮之後全軍不得不分流,騎兵先行,由劉平、石元孫率領越過被占領的金明寨,繼續向延州挺進。需要指出的是,金明寨是空的,不僅沒看到敵人,連原駐軍及家屬都蹤跡不見。

他們都去哪兒了?

帶著這樣的疑問,全軍繼續趕路,天黑時到達了三川口外圍。三川口,延川、宜川、經川等三條河流在此匯合,是一片灘塗地。當天突然下起了大雪,寒冬時節,人困馬乏,劉平決定在這裏休息一下,營址選在了三川口以西10裏。

畢竟延州城就要到了,戰鬥即將打響,必須讓軍隊得到喘息。

可就在這時,他突然接到了範雍的第二次急報。是宋軍傳遞緊急命令的“急腳子”,命令他們不準歇息,火速開拔,不惜一切代價趕赴延州。並且為了防止西夏人乘機混進城,要他把隊伍化整為零,一批批分開進城。軍令如山,劉平只好照辦,但等到一連放出去50小隊之後,他猛然發覺不對。

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,他的軍隊像是失蹤了一樣,再找傳令的急腳子,也已經失蹤。上當了!劉平瞬間反應過來,這時怎麽辦?派人去追?還是全體都壓上去,這個決斷很難下,但劉平很快就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點。

如果前方是李元昊的埋伏,那麽現在的兵力絕對不夠,沖上去只是陪著那50小隊送死;如果傳來的命令的確是範雍下的,那麽就沒有危險,沖上去根本沒有意義。

當天劉平穩住剩餘的騎兵,就在三川口的營地裏歇息,靜靜地等著後面步兵的到來。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,天亮以後,步兵仍然沒有趕上來,劉平決定全軍後撤,延州城在望,也就是李元昊在望,必須要集結起全部力量。

往回一直逆行20裏,才遇到了晝夜不停趕路的步兵。唯一的好消息是兵力驟然增加了2000餘人,那是鄜延路都監黃德和、巡檢萬俟政、延州西路都巡檢使郭遵,他們同樣被範雍從駐地召集,在三川口附近遇到了劉平的步兵。

這樣步、騎混合,劉平在開戰之初終於又把兵力上升到一萬餘人以上。當天宋軍結陣東行,5裏路之後到達了三川口的五龍川。這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荒涼灘頭,從此後名垂青史。

因為宋軍在這裏失敗。慘痛的、屈辱的,但也光榮、壯烈的失敗!

天上的雪一直在下,五龍川裏的河水開始解凍,河的南岸終於出現了大片的西夏軍隊,就在這一瞬間,勝負的懸念已經消失。

當年的大宋西軍應該看到了一個讓他們不敢置信的場景,李元昊的軍隊竟然這樣多!那至少在15萬人上下……一點都沒誇張,他帶來了近7萬人的黨項騎兵,另外的那一半是金明寨裏的原黨項、羌等混合兵種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他們轉過頭來就攻向了宋朝。

接下來的事在史書中只有簡略的記載——“時平地雪數寸,平與賊皆為偃月陣相峙。”多麽平淡,可在現實中,是1萬餘人對峙15萬人!

雪一直在下,終於西夏人發起了進攻,他們涉水過河,但沒敢在第一時間攻擊,而是列成了橫陣,等待後邊的人馬源源不斷地過河。渡河未濟,擊其中流,宋軍把握住這黃金一般的機會,搶先發起了攻擊。記住這個名字——勇將郭遵,他和部下王信沖向了黨項軍陣,劇烈沖擊,但陣勢太厚,不見松動。後邊的宋軍蜂擁而上,以郭遵為箭頭,終於契入了西夏陣地,一場混戰,殺敵數百人才後撤。

黨項騎兵仍然不斷地渡過冰河,向北岸增援,越聚越多,終於他們主動挑戰。這一次,他們派出一個勇士,指名要和郭遵單挑。郭遵,在史書中只留下了他的出生地,在京都開封,和他的官職升遷記錄,卻沒有記載他的具體生平,連生於何年都查不到。但可以稍微推測出一些。這時他有四個非常年幼的兒子,古人結婚生子都很早,這時兒子年幼,他頂多不過30餘歲。他的勇猛完全達到了傳說中宋朝的傳奇戰將,如岳飛、楊再興的程度。

他聞戰即出,黨項人的勇士幾個回合之後被他一鐵杵砸碎頭顱,史稱“兩軍皆大呼”,他的勇猛讓見慣鮮血和死亡的軍人都震驚。戰鬥到了這一步,黨項人終於清楚宋軍的鬥志堅不可摧,李元昊不再有什麽幻想,他使出了必勝的招數。

發揮人數優勢,集群沖鋒。他命令渡過河的西夏軍豎起大盾牌,人躲在盾後,向宋軍緩步逼近,這樣就逼著宋軍和他們決戰,以實力定輸贏。

他們想錯了,沒等他們靠近,宋軍已經搶先發起攻擊,戰鬥的經過和規模史書中仍然沒有寫,但結果是宋軍“擊卻之、奪盾,殺獲及溺水死者千餘人。”敵方有在水裏淹死的了,宋軍已經把戰鬥推進到了河邊,可以說把西夏軍陣徹底擊垮!

但是代價也極其高昂,主將劉平的脖子和耳朵都被箭射傷,鮮血淋漓。宋軍已經是全力以赴,連主將都親自沖鋒!

太陽漸漸西沈,這一天從早起返回迎接步兵,到重新前進在五龍川遇敵,宋軍已經戰鬥了快整整一天。暮色中西夏人有的逃回了河東岸,有的在水邊掙紮,戰場進入了暫時的平靜。劉平在傷痛中緊張地觀望敵情,卻不知真正的危險已經到了身邊。

突然間有大批的部下湧了過來,都是鮮血滿身的勇士,他們提著一個個西夏人的人頭來請功。將軍,這是戰功,請為我們發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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